2021.1
2020年微博被禁言期间我用最早的号登陆浏览,看到严宝瑜老师在7月1日去世了。严老师在七十到八十多岁的时候,每个学期给本科生开全校通选课:贝多芬专题、莫扎特专题、十九世纪浪漫主义音乐。在普遍时长为两小时的通选课中,周二晚上南配殿三个钟头的课时十分显眼。我入学时的基础是:听过不少古典音乐,但没有接受过任何音乐训练,而该课程难度高深的名声在学生中流传;据说在CD和下载都不便的时代一学期要听八十盘磁带。我后来选了艺术学系另外一位老师的西方音乐史。
因为只是畏惧考试,几个学期里时间允许的时候课还是去听了不少。我选课的那一位老师教法中规中矩,他给学生们放迪斯尼《幻想曲2000》,放电影《Amadeus》,其实是适应学生普遍的古典乐素养的。严老师的课从形式上来看就比较硬桥硬马,上课就是讲,听音乐,听完了再听他讲,逐段听逐段讲。我在这两门课的交叉影响之下那个学期自行听了莫扎特的全部曲目。在我心里,严老师的课更加接近对一门正经知识“入门”的期待:学习必然包括有意识的自律和自我规划,必然包括严格的、反复的训练;也更称得上是大学的课程——虽然同样立足于基础性的普及,但带有鲜明的主讲人个人色彩。严老师口头上反复强调古典音乐门槛不高,所有人都可以欣赏,80高龄开全校通选课也是为了普及;后来他开通微博,对前来关注讨论的都热情回关互动,他确实是有教无类的,但他的实际行动严肃不苟,我头几次听到老师抽出时间正式、专门地讲学术规范,都是在选修课上,一个是他的课,另一个是一门叫《人类的性、生育与健康》的通选课。
严老师好像也说过当时的乐评杂志不用看之类的话,我记不清了,就是那种说一段音乐家生平轶事再用一些恍兮惚兮的形容词描述一下他们的音乐,跟现在时尚杂志的香水评论似的,文字花哨,看完了好像知道了什么又好像不知道。我确实记不清这是不是他本人说过的话了,抑或只是我自己觉得这比较接近他的看法;但21世纪初的人文杂志是有过这么一番景象的,当时有比较刻薄的评价说《读书》是北京遗老,《万象》是上海寓公,好几本古典乐专门的杂志,也是类似。这算是对那个时期的一个记忆。
他应该是同时指导着好几个校乐团和合唱团,会邀请同学到家里听音乐和聊天,每学期有展示课让会乐器的同学上台表演,我对他形象的一个记忆,就是那些同学展示音乐技艺的时候,他拄着下巴很入神地趴在一边的桌上注视他们。
不过期末考试好像确实没有必须会读谱或者精通乐理才能做出来的题。选了该课的同系同学在名词解释时把大提琴翻译为big violin的笑话在我们当中流传。
因为自知无论兴趣还是禀赋都无法支撑音乐和文学上的深入交流,所以虽然喜爱,但我对他后来就逐渐转为远远注视的stalker一流。当时bbs上关于课程和老师的讨论比较活跃,我有一次进行网络stalking时,意外发现吉他协会在线上叫板。因为他们占用艺术学院的琴房练习,严老师得知后,私下发表了非常不客气的评论,大意是吉他不是艺术,甚至不是音乐,不配使用琴房。吉协的同学因此发了好几篇长帖子“与严教授商榷”。严老师没有公开回应,当然他也没有禁止谁使用琴房的权力,也没有试图拥有或行使这种权力;此事我所见就到这里。
严老师的个人经历丰富而和时代结合紧密,现在在网上也很容易查到。在文字中呈现出来的他褒贬爱憎截然分明,和因为这种截然分明而导致的表面矛盾的景象,是一以贯之的。二十多岁在西南联大当翻译,本来与美军合作愉快,却因为对方对古典乐口出不敬之词而大怒、而拂袖而去;1978年向校广播站抗议邓丽君“靡靡之音进校园”,而两年前还在家里带着邻居小孩偷听贝多芬;21世纪说“吉他不是艺术”;二战期间选修德语去德国进修文学,八十年代末在德国教中国文学。我不同意他的一些观点立场,但他仍是我见过的各种意义上最好的老师之一,比很多曾经在各个时代潮头上引领当代正确的人,要好得多。即使他不是文明本身,至少他曾经和文明共存了那么久,在他的盛年他可能不是最领风骚的人物,却让人从他身上看到文明最盛时的余光。我记得他课堂上的很多碎片,有一次讲贝多芬,可能是贝三,的Andante部分,他让我们体会和一个人阔步前行的步伐重合的节拍,说“这是‘人’的交响乐”,我至今记得他举拳当胸稳稳地打节拍的样子。他请留学生来教大家唱《土拨鼠》,大家认真(而嘻嘻哈哈地)齐声学唱Avec que sí, avec que là, Avec que la marmotte,多年后在网上偶然看到当年的课堂录像,令人莫名地想起“弦歌不辍”。
2020年去世了很多这一类的人,除了严老师,还有给《中国史纲》做导读的王家范、翻译茨威格作品的舒昌善,我不从事他们的专业领域,也没有因为格外喜爱而花费大量时间追随,但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回望,能看到他们为我推开的大大小小的窗,他们都是在精神上滋养过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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